原文

  道,犹路也。当初命此字是从路上起意。人所通行方谓之路,一人独行不得谓之路。道之大纲,只是日用间人伦事物所当行之理。众人所共由底方谓之道。大概须是就日用人事上说,方见得人所通行底意亲切。若推原来历,不是人事上刬然有个道理如此,其根原皆是从天来。故横渠谓“由太虚,有天之名;由气化,有道之名。”此便是推原来历。天即理也。古圣贤说天,多是就理上论。理无形状,以其自然而言,故谓之天。若就天之形体论,也只是个积气,恁地苍苍茫茫,其实有何形质。但横渠此天字是说理。理不成死定在这里?一元之气流出来,生人生物,便有个路脉,恁地便是人物所通行之道。此就造化推原其所从始如此。至子思说“率性之谓道”,又是就人物已受得来处说,随其所受之性,便自然有个当行之路,不待人安排著。其实道之得名,须就人所通行处说,只是日用人事所当然之理,古今所共由底路,所以名之曰道。


  老庄说道,都与人物不相干,皆以道为超乎天地器形之外。如云“道在太极之先”,都是说未有天地万物之初,有个空虚道理。且自家身今见在天地之后,只管想像未有天地之初一个空虚底道理,与自家身有何干涉?佛氏论道,大概亦是此意。但老氏以无为宗,佛氏以空为宗,以未有天地之先为吾真体,以天地万物皆为幻化,人事都为粗迹,尽欲屏除了,一归真空,乃为得道。不知道只是人事之理耳。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”自有形而上者言之,其隐然不可见底则谓之道;自有形而下者言之,其显然可见底则谓之器。其实道不离乎器,道只是器之理。人事有形状处都谓之器,人事中之理便是道。道无形状可见,所以明道曰:道亦器也,器亦道也。须著如此说,方截得上下分明。


  道非是外事物有个空虚底,其实道不离乎物,若离物则无所谓道。且如君臣有义,义底是道,君臣是器。若要看义底道理,须就君臣上看,不成脱了君臣之外别有所谓义?父子有亲,亲底是道,父子是器。若要看亲底道理,须就父子上看,不成脱了父子之外别有所谓亲?即夫妇,而夫妇在所别;即长幼,而长幼在所序;即朋友,而朋友在所信。亦非外夫妇、长幼、朋友而有所谓别、序与信。圣门之学,无一不实。老氏清虚厌事,佛氏屏弃人事,他都是把道理做事物项头玄妙底物看,把人事物做下面粗底,便都要摆脱去了。


  若就事事物物上看,亦各自有个当然之理。且如足容重,足是物,重是足当然之理。手容恭,手是物,恭是手当然之理。如视思明,听思聪,明与聪便是视听当然之理。又如坐如尸,立如齐,如尸如齐便是坐立当然之理。以类而推,大小高下,皆有个恰好底道理,古今所通行而不可废者。自圣门实学不明,然后有老庄佛氏一切等说。后世儒者才说到道,便涉老庄去。如子云用心亦甚苦,然说到道理,皆是黄老意。如中首所谓灵根及“爰清爰净,游神之庭,惟寂惟寞,守德之宅”等说,都是纯用老子意。


  论道之大原,则是出于天。自未有天地之先,固是先有理。然才有理,便有气。才有气,此理便在乎气之中,而不离乎气。气无所不在,则理无所不通。其盛著见于造化发育,而其实流行乎日用人事,千条万绪,人生天地之内,物类之中,全具是道,与之俱生,不可须臾离。故欲求道者,须是就人事中,尽得许多千条万绪当然之理,然后可以全体是道,而实具于我。非可舍吾身人事,超乎二气之表,只管去穷索未有天地始初之妙为道体,则在此身有何干涉!此佛老庄列异端邪说所以为吾道之贼,学者不可不严屏峻却,而圣门实学,坦如康庄,学者亦不可自暴自弃而不由也。


  学者求道,须从事物千条万绪中磨炼出来。


  道流行乎天地之间,无所不在,无物不有,无一处欠缺。子思言鸢飞、鱼跃、上下察以证之,有以见道无不在,甚昭著分晓。在上则鸢飞戾天,在下则鱼跃于渊,皆是这个道理。程子谓此是子思吃紧为人处,活泼泼地。所谓“吃紧”云者,只是紧切为人说。所谓“活泼泼地”云者,只是真见这道理在面前,如活底物相似。此正如颜子所谓卓尔,孟子所谓跃如之意,都是真见得这道理分明,故如此说。


  易说一阴一阳之谓道,阴阳,气也,形而下者也。道,理也,只是阴阳之理,形而上者也。孔子此处是就造化根原上论。大凡字义,须是随本文看得透方可。如“志于道”“可与适道”“道在迩”等类,又是就人事上论。圣贤与人说道,多是就人事上说。惟此一句,乃是赞易时说来历根原。儒中窃褝学者,又直指阴阳为道,便是指气为理了。 中国古籍全录


  韩公原道头四句,如所谓“博爱之谓仁,行而宜之之谓义”,尽说从外面去。其论德,如“足乎己,无待于外”之言,虽未圆,犹未害。至“由是而之焉之谓道”,则道全在人力修为之方有,而非子思中庸率性本然之道。如老子“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”等语,又把道都脱从上面去说,与德仁义都分裂破碎了。扬子云又谓“老氏之言道德,吾有取焉耳,及捶提仁义,吾无取焉耳。”是又把道德、仁义判做二物,都不相交涉了。


  韩公学无原头处,如原道一篇铺叙许多节目,亦可谓见得道之大用流行于天下底分晓,但不知其体本具于吾身,故于反身内省处殊无细密工夫,只是与张籍辈吟诗饮酒度日。其中自无所执守,致得后来潮阳之贬,寂寞无聊中,遂不觉为大颠说道理动了,故俯首与之同游而忘其平昔排佛老之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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