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章 原文

  王羲之,字逸少,司徒导之从子也,祖正,尚书郎。父旷,淮南太守。元帝之 过江也,旷首创其议。羲之幼讷于言,人未之奇。年十三,尝谒周顗,顗察而异之。 时重牛心炙,坐客未啖,顗先割啖羲之,于是始知名。及长,辩赡,以骨鲠称,尤 善隶书,为古今之冠,论者称其笔势,以为飘若浮云,矫若惊龙。深为从伯敦、导 所器重。时陈留阮裕有重名,为敦主簿。敦尝谓羲之曰:“汝是吾家佳子弟,当不 减阮主簿。”裕亦目羲之与王承、王悦为王氏三少。时太尉郗鉴使门生求女婿于导, 导令就东厢遍观子弟。门生归,谓鉴曰:“王氏诸少并佳,然闻信至,咸自矜持。 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,独若不闻。”鉴曰:“正此佳婿邪!”访之,乃羲之也,遂 以女妻之。


  起家秘书郎,征西将军庾亮请为参军,累迁长史。亮临薨,上疏称羲之清贵有 鉴裁。迁宁远将军、江州刺史。羲之既少有美誉,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,频召为侍 中、吏部尚书,皆不就。复授护军将军,又推迁不拜。扬州刺史殷浩素雅重之,劝 使应命,乃遗羲之书曰:“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观政之隆替,如吾等亦谓为然。至 如足下出处,正与隆替对,岂可以一世之存亡,必从足下从容之适?幸徐求众心。 卿不时起,复可以求美政不?若豁然开怀,当知万物之情也。”羲之遂报书曰: “吾素自无廊庙志,直王丞相时果欲内吾,誓不许之,手迹犹存,由来尚矣,不于 足下参政而方进退。自兒娶女嫁,便怀尚子平之志,数与亲知言之,非一日也。若 蒙驱使,关陇、巴蜀皆所不辞。吾虽无专对之能,直谨守时命,宣国家威德,固当 不同于凡使,必令远近咸知朝廷留心于无外,此所益殊不同居护军也。汉末使太傅 马日磾慰抚关东,若不以吾轻微,无所为疑,宜及初冬以行,吾惟恭以待命。”


  羲之既拜护军,又苦求宣城郡,不许,乃以为右军将军、会稽内史。时殷浩与 桓温不协,羲之以国家之安在于内外和,因以与浩书以戒之,浩不从。及浩将北伐, 羲之以为必败,以书止之,言甚切至。浩遂行果为姚襄所败。复图再举,又遗浩书 曰:


  知安西败丧,公私惋怛,不能须臾去怀,以区区江左,所营综如此,天下寒心, 固以久矣,而加之败丧,此可熟念。往事岂复可追,顾思弘将来,令天下寄命有所, 自隆中兴之业。政以道胜宽和为本,力争武功,作非所当,因循所长,以固大业, 想识其由来也。


  自寇乱以来,处内外之任者,未有深谋远虑,括囊至计,而疲竭根本,各从所 志,竟无一功可论,一事可记,忠言嘉谋弃而莫用,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,何能 不痛心悲慨也。任其事者,岂得辞四海之责!追咎往事,亦何所复及,宜更虚己求 贤,当与有识共之,不可复令忠允之言常屈于当权。今军破于外,资竭于内,保淮 之志非复所及,莫过还保长江,都督将各复旧镇,自长江以外,羁縻而已。任国钧 者,引咎责躬,深自贬降以谢百姓。更与朝贤思布平政,除其烦苛,省其赋役,与 百姓更始。庶可以允塞群望,救倒悬之急。


  使君起于布衣,任天下之重,尚德之举,未能事事允称。当董统之任而败丧至 此,恐阖朝群贤未有与人分其谤者。今亟修德补阙,广延群贤,与之分任,尚未知 获济所期。若犹以前事为未工,故复求之于分外,宇宙虽广,自容何所!知言不必 用,或取怨执政,然当情慨所在,正自不能不尽怀极言。若必亲征,未达此旨,果 行者,愚智所不解也。愿复与众共之。


  复被州符,增运千石,征役兼至,皆以军期,对之丧气,罔知所厝。自顷年割 剥遗黎,刑徒竟路,殆同秦政,惟未加参夷之刑耳,恐胜广之忧,无复日矣。


  又与会稽王笺陈浩不宜北伐,并论时事曰:


  古人耻其君不为尧舜,北面之道,岂不愿尊其所事,比隆往代,况遇千载一时 之运?顾智力屈于当年,何得不权轻重而处之也。今虽有可欣之会,内求诸己,而 所忧乃重于所欣。《传》云:“自非圣人,外宁必有内忧。”今外不宁,内忧已深。 古之弘大业者,或不谋于众,倾国以济一时功者,亦往往而有之。诚独运之明足以 迈众,暂劳之弊终获永逸者可也。求之于今,可得拟议乎!


  夫庙算决胜,必宜审量彼我,万全而后动。功就之日,便当因其众而即其实。 今功未可期,而遗黎歼尽,万不余一。且千里馈粮,自古为难,况今转运供继,西 输许洛,北入黄河。虽秦政之弊,未至于此,而十室之忧,便以交至。今运无还期, 征求日重,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,不亡何待!而不度德量力,不弊不已, 此封内所痛心叹悼而莫敢吐诚。


  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,愿殿下更垂三思,解而更张,令殷浩、荀羡还据合 肥、广陵,许昌、谯郡、梁、彭城诸军皆还保淮,为不可胜之基,须根立势举,谋 之未晚,此实当今策之上者。若不行此,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。安危之机,易于反 掌,考之虚实,著于目前,愿运独断之明,定之于一朝也。


  地浅而言深,岂不知其未易。然古人处闾阎行阵之间,尚或干时谋国,评裁者 不以为讥,况厕大臣末行,岂可默而不言哉!存亡所系,决在行之,不可复持疑后 机,不定之于此,后欲悔之,亦无及也。


  殿下德冠宇内,以公室辅朝,最可直道行之,致隆当年,而未允物望,受殊遇 者所以寤寐长叹,实为殿下惜之。国家之虑深矣,常恐伍员之忧不独在昔,麋鹿之 游将不止林薮而已。愿殿下暂废虚远之怀,以救倒悬之急,可谓以亡为存,转祸为 福,则宗庙之庆,四海有赖矣。


  时东土饥荒,羲之辄开仓振贷。然朝廷赋役繁重,吴会忧甚,羲之每上疏争之, 事多见从。又遗尚书仆射谢安书曰:


  顷所陈论,每蒙允纳,所以令下小得苏息,各安其业。若不耳,此一郡久以蹈 东海矣。


  今事之大者未布,漕运是也。吾意望朝廷可申下定期,委之所司,勿复催下, 但当岁终考其殿最。长吏尤殿,命槛车送诣天台。三县不举,二千石必免,或可左 降,令在疆塞极难之地。


  又自吾到此,从事常有四五,兼以台司及都水御史行台文符如雨,倒错违背, 不复可知。吾又瞑目循常推前,取重者及纲纪,轻者在五曹。主者莅事,未尝得十 日,吏民趋走,功费万计。卿方任其重,可徐寻所言。江左平日,扬州一良刺史便 足统之,况以群才而更不理,正由为法不一,牵制者众,思简而易从,便足以保守 成业


  仓督监耗盗官米,动以万计,吾谓诛翦一人,其后便断,而时意不同。近检校 诸县,无不皆尔。余姚近十万斛,重敛以资奸吏,令国用空乏,良可叹也。


  自军兴以来,征役及充运死亡叛散不反者众,虚耗至此,而补代循常,所在凋 困,莫知所出。上命所差,上道多叛,则吏及叛者席卷同去。又有常制,辄令其家 及同伍课捕。课捕不擒,家及同伍寻复亡叛。百姓流亡,户口日减,其源在此。又 有百工医寺,死亡绝没,家户空尽,差代无所,上命不绝,事起成十年、十五年, 弹举获罪无懈息而无益实事,何以堪之!谓自今诸死罪原轻者及五岁刑,可以充此, 其减死者,可长充兵役,五岁者,可充杂工医寺,皆令移其家以实都邑。都邑既实, 是政之本,又可绝其亡叛。不移其家,逃亡之患复如初耳。今除罪而充杂役,尽移 其家,小人愚迷,或以为重于杀戮,可以绝奸。刑名虽轻,惩肃实重,岂非适时之 宜邪!


 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,不乐在京师,初渡浙江,便有终焉之志。会稽有佳山水, 名士多居之,谢安未仕时亦居焉。孙绰、李充、许询、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,并筑 室东土,与羲之同好。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, 曰:


  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,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。群贤毕至, 少长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,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引以为流觞曲 水,列坐其次。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暢叙幽情。


  是日也,天朗气清,惠风和暢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所以游目骋怀, 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。


  夫人之相与,俯仰一世,或取诸怀抱,悟言一室之内,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 之外。虽趣舍万殊,静躁不同,当其欣于所遇,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将 至。及其所之既倦,情随事迁,感慨系之矣。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犹 不能不以之兴怀。况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古人云,死生亦大矣,岂不痛哉!


 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尝不临文嗟悼,不能喻之于怀。固知一死生 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,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,悲夫!故列叙时人,录其所述, 虽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


  或以潘岳《金谷诗序》方其文,羲之比于石崇,闻而甚喜。


  性爱鹅,会稽有孤居姥养一鹅,善鸣,求市未能得,遂携亲友命驾就观。姥闻 羲之将至,烹以待之,羲之叹惜弥日。又山阴有一道士,养好鹅,羲之往观焉,意 甚悦,固求市之。道士云:“为写《道德经》,当举群相赠耳。”羲之欣然写毕, 笼鹅而归,甚以为乐。其任率如此。尝诣门生家,见棐几滑净,因书之,真草相半。 后为其父误刮去之,门生惊懊者累日。又尝在蕺山见一老姥,持六角竹扇卖之。羲 之书其扇,各为五字。姥初有愠色。因谓姥曰:“但言是王右军书,以求百钱邪。” 姥如其言,人竞买之。他日,姥又持扇来,羲之笑而不答。其书为世所重,皆此类 也。每自称“我书比钟繇,当抗行;比张芝草,犹当雁行也”。曾与人书云:“张 芝临池学书,池水尽黑,使人耽之若是,未必后之也。”羲之书初不胜庾翼、郗愔, 及其暮年方妙。尝以章草答庾亮,而翼深叹伏,因与羲之书云:“吾昔有伯英章草 十纸,过江颠狈,遂乃亡失,常叹妙迹永绝。忽见足下答家兄书,焕若神明,顿还 旧观。”


  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,与羲之齐名,而羲之甚轻之,由是情好不协。述先 为会稽,以母丧居郡境,羲之代述,止一吊,遂不重诣。述每闻角声,谓羲之当候 己,辄洒扫而待之。如此者累年,而羲之竟不顾,述深以为恨。及述为扬州刺史, 将就征,周行郡界,而不过羲之,临发,一别而去。先是,羲之常谓宾友曰:“怀 祖正当作尚书耳,投老可得仆射。更求会稽,便自邈然。”及述蒙显授,羲之耻为 之下,遣使诣朝廷,求分会稽为越州。行人失辞,大为时贤所笑。既而内怀愧叹, 谓其诸子曰:“吾不减怀祖,而位遇悬邈,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!”述后检察会 稽郡,辩其刑政,主者疲于简对。羲之深耻之,遂称病去郡,于父母墓前自誓曰: “维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,九日辛亥,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灵。羲之不天,夙遭 闵凶,不蒙过庭之训。母兄鞠育,得渐庶几,遂因人乏,蒙国宠荣。进无忠孝之节, 退违推贤之义,每仰咏老氏、周任之诫,常恐死亡无日,忧及宗祀,岂在微身而已! 是用寤寐永叹,若坠深谷。止足之分,定之于今。谨以今月吉辰肆筵设席,稽颡归 诚,告誓先灵。自今之后,敢渝此心,贪冒苟进,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。子而不 子,天地所不覆载,名教所不得容。信誓之诚,有如皦日!”


  羲之既去官,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,弋钓为娱。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,采 药石不远千里,遍游东中诸郡,穷诸名山,泛沧海,叹曰:“我卒当以乐死。”谢 安尝谓羲之曰:“中年以来,伤于哀乐,与亲友别,辄作数日恶。”羲之曰:“年 在桑榆,自然至此。顷正赖丝竹陶写,恆恐兒辈觉,损其欢乐之趣。”朝廷以其誓 苦,亦不复征之。


  时刘惔为丹阳尹,许询尝就惔宿,床帷新丽,饮食丰甘。询曰:“若此保全, 殊胜东山。”惔曰:“卿若知吉凶由人,吾安得保此。”羲之在坐,曰:“令巢许 遇稷契,当无此言。”二人并有愧色。


  初,羲之既优游无事,与吏部郎谢万书曰:


 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阳狂,或污身秽迹,可谓艰矣。今仆坐而获逸,遂其宿心, 其为庆幸,岂非天赐!违天不祥。


  顷东游还,修植桑果,今盛敷荣,率诸子,抱弱孙,游观其间,有一味之甘, 割而分之,以娱目前。虽植德无殊邈,犹欲教养子孙以敦厚退让。或以轻薄,庶令 举策数马,仿佛万石之风。君谓此何如?


  比当与安石东游山海,并行田视地利,颐养闲暇。衣食之余,欲与亲知时共欢 宴,虽不能兴言高咏,衔杯引满,语田里所行,故以为抚掌之资,其为得意,可胜 言邪!常依陆贾、班嗣、杨王孙之处世,甚欲希风数子,老夫志愿尽于此也。


  万后为豫州都督,又遗万书诫之曰:“以君迈往不屑之韵,而俯同群辟,诚难 为意也。然所谓通识,正自当随事行藏,乃为远耳。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,则尽善 矣。食不二味,居不重席,此复何有,而古人以为美谈。济否所由。实在积小以致 高大,君其存之。”万不能用,果败。


  年五十九卒,赠金紫光禄大夫。诸子遵父先旨,固让不受。


  有七子,知名者五人。玄之早卒。次凝之,亦工草隶,仕历江州刺史、左将军、 会稽内史。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,凝之弥笃。孙恩之攻会稽,僚佐请为之备。凝 之不从,方入靖室请祷,出语诸将佐曰:“吾已请大道,许鬼兵相助,贼自破矣。” 既不设备,遂为孙所害。


  徽之字子猷。性卓荦不羁,为大司马桓温参军,蓬首散带,不综府事。又为车 骑桓冲骑兵参军,冲问:“卿署何曹?”对曰:“似是马曹。”又问:“管几马?” 曰:“不知马,何由知数!”又问:“马比死多少?”曰:“未知生,焉知死!” 尝从冲行,值暴雨,徽之因下马排入车中,谓曰:“公岂得独擅一车!”冲尝谓徽 之曰:“卿在府日久,比当相料理。”徽之初不酬答,直高视,以手版柱颊云: “西山朝来致有爽气耳。”


  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,欲观之,便出坐舆造竹下,讽啸良久。主人洒扫请 坐,徽之不顾。将出,主人乃闭门,徽之便以此赏之,尽叹而去。尝寄居空宅中, 便令种竹。或问其故,徽之但啸咏,指竹曰:“何可一日无此君邪!”尝居山阴, 夜雪初霁,月色清朗,四望皓然,独酌酒咏左思《招隐诗》,忽忆戴逵。逵时在剡, 便夜乘小船诣之,经宿方至,造门不前而反。人问其故,徽之曰:“本乘兴而行, 兴尽而反,何必见安道邪!”雅性放诞,好声色,尝夜与弟献之共读《高士传赞》, 献之赏井丹高洁,徽之曰:“未若长卿慢世也。”其傲达若此。时人皆钦其才而秽 其行。


  后为黄门侍郎,弃官东归,与献之俱病笃,时有术人云:“人命应终,而有生 人乐代者,则死者可生。”徽之谓曰:“吾才位不如弟,请以余年代之。”术者曰: “代死者,以己年有余,得以足亡者耳。今君与弟算俱尽,何代也!”未几,献之 卒,徽之奔丧不哭,直上灵床坐,取献之琴弹之,久而不调,叹曰:“呜呼子敬, 人琴俱亡!”因顿绝。先有背疾,遂溃裂,月余亦卒。子桢之。


  桢之字公干,历位侍中、大司马长史。桓玄为太尉,朝臣毕集,问桢之:“我 何如君亡叔?”在坐咸为气咽。桢之曰:“亡叔一时之标,公是千载之英。”一坐 皆悦。


  操之字子重,历侍中、尚书、豫章太守。


  献之字子敬。少有盛名,而高迈不羁,虽闲居终日,容止不怠,风流为一时之 冠。年数岁,尝观门生樗蒱,曰:“南风不竞。”门生曰:“此郎亦管中窥豹,时见一斑。”献之怒曰:“远惭荀奉倩,近愧刘真长。”遂拂衣而去。尝与兄徽之、 操之俱诣谢安,二兄多言俗事,献之寒温而已。既出,客问安王氏兄弟优劣,安曰: “小者佳。”客问其故,安曰:“吉人之辞寡,以其少言,故知之。”尝与徽之共 在一室,忽然火发,徽之遽走,不遑取履。献之神色恬然,徐呼左右扶出。夜卧斋 中而有偷人入其室,盗物都尽。献之徐曰:“偷兒,氈青我家旧物,可特置之。” 群偷惊走。


  工草隶,善丹青。七八岁时学书,羲之密从后掣其笔不得,叹曰:“此兒后当 复有大名。”尝书壁为方丈大字,羲之甚以为能,观者数百人。桓温尝使书扇,笔 误落,因画作乌驳牸牛,甚妙。


  起家州主簿、秘书郎,转丞,以选尚新安公主。尝经吴郡,闻顾辟彊有名园。 先不相识,乘平肩舆径入。时辟彊方集宾友,而献之游历既毕,傍若无人。辟彊勃 然数之曰:“傲主人,非礼也。以贵骄士,非道也。失是二者,不足齿之伧耳。” 便驱出门。献之傲如也,不以屑意。


  谢安甚钦爱之,请为长史。安进号卫将军,复为长史。太元中,新起太极殿, 安欲使献之题榜,以为万代宝,而难言之,试谓曰:“魏时陵云殿榜未题,而匠者 误钉之,不可下,乃使韦仲将悬橙书之。比讫,须鬓尽白,裁余气息。还语子弟, 宜绝此法。”献之揣知其旨,正色曰:“仲将,魏之大臣,宁有此事!使其若此, 有以知魏德之不长。”安遂不之逼。安又问曰:“君书何如君家尊?”答曰:“故 当不同。”安曰:“外论不尔。”答曰:“人那得知!”寻除建威将军、吴兴太守, 征拜中书令。


  及安薨,赠礼有同异之议,惟献之、徐邈共明安之忠勋。献之乃上疏曰:“故 太傅臣安少振玄风,道誉泮溢。弱冠遐栖,则契齐箕皓;应运释褐,而王猷允塞。 及至载宣威灵,强猾消殄。功勋既融,投AX高让。且服事先帝,眷隆布衣。陛下 践阼,阳秋尚富,尽心竭智以辅圣明。考其潜跃始终,事情缱绻,实大晋之俊辅, 义笃于曩臣矣。伏惟陛下留心宗臣,澄神于省察。”孝武帝遂加安殊礼。


  未几,献之遇疾,家人为上章,道家法应首过,问其有何得失。对曰:“不觉 余事,惟忆与郗家离婚。”献之前妻,郗昙女也。俄而卒于官。安僖皇后立,以后 父追赠侍中、特进、光禄大夫、太宰,谥曰宪。无子,以兄子静之嗣,位至义兴太 守。时议者以为羲之草隶,江左中朝莫有及者,献之骨力远不及父,而颇有媚趣。 桓玄雅爱其父子书,各为一帙,置左右以玩之。始羲之所与共游者许迈。


  许迈,字叔玄,一名映,丹阳句容人也。家世士族,而迈少恬静,不慕仕进。 未弱冠,尝造郭璞,璞为之筮,遇《泰》之《大畜》,其上六爻发。璞谓曰:“君 元吉自天,宜学升遐之道。”时南海太守鲍靓隐迹潜遁,人莫之知。迈乃往候之, 探其至要。父母尚存,未忍违亲。谓余杭悬霤山近延陵之茅山,是洞庭西门,潜通 五岳,陈安世、茅季伟常所游处,于是立精舍于悬霤,而往来茅岭之洞室,放绝世 务,以寻仙馆,朔望时节还家定省而已。父母既终,乃遣妇孙氏还家,遂携其同志 遍游名山焉。初采药于桐庐县之桓山,饵术涉三年,时欲断谷。以此山近人,不得 专一,四面籓之,好道之徒欲相见者,登楼与语,以此为乐。常服气,一气千余息。 永和二年,移入临安西山,登岩茹芝,眇尔自得,有终焉之志。乃改名玄,字远游。 与妇书告别,又著诗十二首,论神仙之事焉。羲之造之,未尝不弥日忘归,相与为 世外之交。玄遗羲之书云:“自山阴南至临安,多有金堂玉室,仙人芝草,左元放 之徒,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。”羲之自为之传,述灵异之迹甚多,不可详记。玄自 后莫测所终,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。


  赞曰:书契之兴,肇乎中古,绳文鸟迹,不足可观。末代去朴归华,舒笺点翰, 争相跨尚,竞其工拙。伯英临池之妙,无复余踪;师宜悬帐之奇,罕有遗迹。逮乎 钟王以降,略可言焉。钟虽擅美一时,亦为回绝,论其尽善,或有所疑。至于布纤 浓,分疏密,霞舒云卷,无所间然。但其体则古而不今,字则长而逾制,语其大量, 以此为瑕。献之虽有父风,殊非新巧。观其字势疏瘦,如隆冬之枯树;览其笔踪拘 束,若严家之饿隶。其枯树也,虽槎枿而无屈伸;其饿隶也,则羁羸而不放纵。兼 斯二者,故翰墨之病歙!子云近出,擅名江表,然仅得成书,无丈夫之气,行行若 萦春蚓,字字如绾秋蛇;卧王濛于纸中,坐徐偃于笔下;虽秃千兔之翰,聚无一毫 之筋,穷万谷之皮,敛无半分之骨;以兹播美,非其滥名邪!此数子者,皆誉过其 实。所以详察古今,研精篆素,尽善尽美,其惟王逸少乎!观其点曳之工,裁成之 妙,烟霏露结,状若断而还连;凤翥龙蟠,势如斜而反直。玩之不觉为倦,览之莫 识其端,心慕手追,此人而已。其余区区之类,何足论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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