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政徐波石先生樾 原文

  徐樾字子直,号波石,贵溪人。嘉靖十一年进士。历官部郎,出任臬藩。三十一年,陞云南左布政使。元江府土舍那鑑,弑其知府那宪,攻劫州县,朝议讨之。总兵沐朝弼、巡抚石简会师,分五哨进勦。那鑑遣经历张惟至监军佥事王养浩所伪降,养浩疑不敢往。先生以督饷至军,慨然请行。至元江府南门外,鑑不出迎。先生呵问,伏兵起而害之。姚安土官高鹄力救,亦战殁。我兵连岁攻之不克。会鑑死,诸酋愿纳象赎罪,世宗厌兵,遂允之。时人为之语曰:“可怜二品承宣使,只值元江象八条。”伤罪人之不得也。


  先生少与夏相才名相亚,得事阳明,继而卒业心斋之门。先生操存过苦,常与心斋步月下,刻刻简默,心斋厉声曰:“天地不交否?”又一夕至小渠,心斋跃过,顾谓先生曰:“何多拟议也?”先生过渠,顿然若失,既而叹曰:“从前孤负此翁,为某费却许多气力。”先生谓:“六合也者,心之郛廓;四海也者,心之边际;万物也者,心之形色。往古来今,惟有此心浩浩渊渊,不可得而测而穷也。此心自朝至暮,能闻能见,能孝能弟,无间昼夜,不须计度,自然明觉,与天同流。一入声臭,即是意念,是己私也。人之日用起居食息,谁非天者?即此是真知真识,又从而知识之,是二知识也。人身之痛痒视听,无不觉者,此觉之外,更有觉乎?愚不肖者,未尝离此为体,奚谓不知?不自知其用处是性,故曰‘蠢动’。是以动处是觉,觉处亦昏昧也。”此即现成良知之言,以不犯做手为妙诀者也。心斋常谓先生曰:“何谓至善?”曰:“至善即性善。”曰:“性即道乎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道与身孰尊?身与道何异?”曰:“一也。”曰:“今子之身能尊乎?否欤?”先生避席请问曰:“何哉,夫子之所谓尊身也?”心斋曰:“身与道原是一件,至尊者此道,至尊者此身。尊身不尊道,不谓之尊身,尊道不尊身,不谓之尊道。道尊身尊,才是至善。故曰‘天下有道,以道狥身;天下无道,以身狥道。’若以道狥人,妾妇之道也。己不能尊信,又岂能使彼尊信哉!”先生拜而谢曰:“某甚惭於夫子之教。”即以受降一事论之,先生职主督饷,受降非其分内,冒昧一往,即不敢以喜功议先生,其於尊身之道,则有间矣。


  语录


  天命一也,自道体之大而无外曰天,自道体之运而无息曰命。宪天者不违帝则,知命者自率性真,一尽其道者也。不能自尽其道,则是人也,具形体而已矣。是以有天人之分也。天也,命也,岂别为一体?吾可得追慕而企及之耶?不过自求自得而已矣。既自求自得,而天也命也,又果何所指耶?神之无方可拟,不曰天乎?诚之无间可息,不曰命乎?是曰“天命之谓性”。


  知者心之灵也,自知之主宰言心,自知之无息言诚,自知之定理言性,自知之不二言敬,自知之莫测言神,自知之浑然言天,自知之寂然言隐,自知之徧覆言费,自知之不昧言学。是故纪纲宇宙者知也,知知者学也,故曰“致知焉”。


  夫道也者性也,性也者心也,心也者身也,身也者人也,人也者万物也,万物也者道也。夫道一而已矣,人之得一也而灵。是灵也,则性也。以生理名则天也,以溥博名则心也,以主宰名则人也,以色象名则万物也。以变见之迹名,会之曰道,宗之曰一。世之知万物皆我也,而不知曰我者二也;世之知心性谓道也,而不知灵外无我,我外无性。心也,惟得其一,而宇宙之道备矣。故夫子曰:“吾道一以贯之。”陆氏曰:“心为宇宙。”其心旨者也。往古来今,上天下地,统名曰道。是道在人,统名曰心,故曰:“人者,天地之心。”既曰“天地之心”,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,而何我何万物乎哉!二之则有外,有外则非一,不一则私矣,非道也。不得一则非人矣,不知一则非道矣,不志一则非学矣。夫君子立志则自得,自得者,自觉而已。觉幽见真,故名为得,得实何有,斯可与适道矣。适道者,志即道也,道即适也,知一焉已矣。孟子曰:“不虑而知。”夫曰“不虑而知”,若固物然,匪一也,而能若是乎神哉!阳明先生曰:“致良知者,此知即一,此知本神,知之不昧,是曰致矣。”噫!先生之言至矣哉。


  道也者,性也,非率性,则道其所道者也。先儒辈出,皆知宗性学矣,而知性者,或寡矣。则其用工,不能自得其天命之真,亦性其所性者也。若夫豪傑,则立志直希孔、孟,何暇窃似弄影於依稀假借之地?以闻见推测为知,念虑追责为学,规矩模仿为习,是皆外袭者,非性也。孟轲氏没而知学者鲜矣。圣贤教来学,率性而已。人之动静食息,仁义礼智,灵明之德感通,皆以时出而名立焉,无有不感通,无有不停当,自昼而暮,自少而老者也。此天命之性如此。是智之事,智譬则巧,而不能使人者,须自得也。自得之学,於良知之自朝而暮,能闻能见,能孝能弟,无间昼夜,不须计度,自然明觉,是与天同流者,非天命而何?一入声臭,即是意念,是己私也,人为也。转展苦而益劳,是作拙也。人之日用、起居、食息,谁非天者?谓其不自悟,故曰“蠢”。能率之者,动静食息,已是真知真识,又从而知识之,是二知识也。能自信天命之真,而自安其日用之常,是则浑然与天地合德矣。是谓“喜怒哀乐未发之中,而允执之矣”。颜子之学,尽是矣。周子所谓“一为要”,程明道所谓“廓然大公,物来顺应,不须防检,不须思索”,孟子曰“性善”者,皆是也。如此则曰“知止而后有定”。


  夫六合也者,心之郛廓;四海也者,心之边际;万物也者,心之形色。往古来今,惟有此心,浩浩渊渊,不可得而穷测也。而曰诚、神、几,曰性、道、教。如此曰知止,失此曰自暴。此者惟几惟微,巧在自觉而已。此知之体,冲虚无朕曰中,感应中节曰和,举此而诏之於人曰传,人了而自契曰悟,不差毫釐曰巧。甚矣!夫巧之不能喻於人也。盖其指识曰心,名欲为情,似是而非,背道而驰,吾固不知其为吾也已矣。万物何与也哉!是以在禹、皋陶则见而知之,是见而不知者亦众矣。在汤、文、武则闻而知之,是闻而不知者亦众矣。夫道也者,性也,谓人而无性,可乎?圣人者,人之聪明也,谓人不皆聪明,可乎?人不自灭其性,而不自作其聪明,其谁不圣人乎?是本无难知者也。知则率性而已,岂不至易?良能而已,岂不至简?圣人不得而见之,有志者盖寡矣。


  圣学惟无欺天性,聪明学者,率其性而行之,是不自欺也。率性者,率此明德而已。父慈子孝,耳聪目明,天然良知,不待思虑以养之,是明其明德。一入思拟,一落意必,则即非本然矣,是曰自欺也。先师阳明先生,只提致良知为古今参同,盖以此也。先生深於自得者也,自信此知即性也。曰知者,自灵明言。曰性者,自不息言。妙用无端,条理密察,曰理。灵明者,此觉也,声臭俱无,神圣莫测,曰明、曰诚。体以知名,有知无体,理本用显,仁义由名,故曰:“为能聪明睿知,则溥博渊泉而时出之。”宽裕温柔,齋庄中正,时出而名之者也。语其体,固聪明睿知是已。此即一觉知者也。视听痛痒,无不觉者。此觉之外,更有觉乎?愚不肖者,日用此体也,奚谓不知?不自知其用处是性,故曰蠢动。是以动是觉,觉处亦昏昧也。贤知者,不知日用是天则也,而有照觉。是又不能澄然无事,实过用其心,而作於伪矣。君子之道,所以鲜能也。回黜聪明,而仰钻瞻忽,盖知入道必求依乎中庸,所以得即永得,故曰:“得一善而勿失之矣。”


  疑吾道特足以经政抚时,而不知其定性立命之奥,将谓二氏有密教也,而不知人者天地之心,得其心则天地与我同流,混闢之化,相与终始,亦何以惑死生乎?《易》曰“原始返终”,故知死生之说。其说也,谓形有始终耳。而性即命也,何始终乎?故君子尽性则至命矣,不知求作圣之学,何以望此道之明,而自立人极也哉!夫人之所以为贵者,此性之灵而已矣。


  惟灵也,故能聪能明,能几能神,能谦能益,能刚能柔,卷舒变化,溥博高明,出入乎富贵贫贱之境,参酌乎往来消息之时,安然於饮食居处,怡然於孝弟忠信。伊尹以天民之先觉而觉天下者,觉此灵明之性而已。必自觉矣,而始可以语得也。是故惟君子也,无入而不自得。自得者,率性而行者也,焉往而非道哉!不有伊、周,又谁觉天下?未觉之先,又谁其不执梦想以为真哉!释梦去想,则无所事矣。惟觉则真,妄则未觉也。未觉又以何者为真乎?虽然,真性不以妄而或泯也,谁其无恍然之一觉哉!百姓共玩而不察,惟其不察,故无自悟之门矣。孟子指怵惕之心於乍见入井之顷,即伊尹觉天下之心也。


  孔、孟之学,尧、舜之治,举求诸心焉而已。心外无事矣,求事也者,或逐事而二心,求心也者,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。是心也,即万化也,自圣人以至愚夫,一者也。知天下国家皆我也,是曰知心;知天地万物皆心也,是曰知学。


  尽心则万物备我,我者万物之体,万物者我之散殊。一物不得其所,则将谁委乎?曰我不能,则自欺其知;曰物难尽,则自离其体。是皆自私自是者之见,不责躬而责人,不求诸心而求诸事,非尽心之谓也。


  告子固有义外之非矣,伊川曰:“在物为理。”何以异於义外哉!子莫固有执中之陋矣,伊川曰:“堂之中为中,国之中为中。”何以异於执一哉?信理在外也,何以曰“感而遂通天下之故”?信中可拟而明也,何以曰“故神无方,而易无体”?


  学所以明道也,道者率性而已耳。目之无不睹闻者,聪明则然也;父子之无不爱亲者,慈孝则然也。是固若大路然,而民生日用,不能不由之者也。然道即聪明慈孝也,颜子之仰钻瞻忽,何谓而叹其难?道信高矣,美矣!孟子曰:“徐行后长。”何谓而指其近?


  问:“志道恳切,如何又有迫切不中理之病?”曰:“迫切不中理者,欲速也。意识为累,故有此病。知学者此知精明,自惺惺地有蔽即觉,而恻隐羞恶不能自已者也。未知者,但意识耳,勤恳之念,作疑计功,杂出於思,如何会循循?”


  问:“尽心便知性,知性便知天,此理莫不失於大快否?”曰:“心也,性也,天也,果有二乎?学者无师承,怎便会悟彻?此心既未彻,种种障蔽,奚止於大快之疑!”


  问:“宋朝恶忌伯淳,以其不理会事,只是理会学,如何?”曰:“知外无学,事外无知,既曰理会学,则日用皆着察之功,无非事者,安得有事学之分?”


  问:“以尧、舜事业为一点浮云,只是所性不存之意?”曰:“浮云语适然也,做到时雍风动处,圣人皆顺应而我无与,此正是允执厥中。”


  问:“气清则通,清极则神,恐神不可以言气也,何如?”曰:“运动者曰气,虚灵者曰神,皆拟而名之者也。不神则无物矣,谁其运动?学而未至无欲则思杂,杂则不清,杂则不神,非二也。”


  问:“朱子谓朝廷若要恢复中原,须要罢了三十年科举,此说如何?”曰:“谓须得真才,可图恢复,必须学术中来。今日卓越之资,皆溺习於科举而不知返。噫!弊而害也久矣。诚正之学不讲,如人才何!”


  问:“孝弟之至,通於神明,不是两般事。此理何如?”曰:“爱亲敬长者,性也,即神明之感而通者也,焉有两般事?自行於人者,有至与不至,故必曰‘至则通於神明’。”


  问:“知涵养而不务讲求,将认欲作理,则如之何?”曰:“如认欲作理,则涵养箇甚?讲求正精察乎理欲,而存乎此心者也。这学问中自不能缺一的,如何是专?如何是不务?莫认讲求作谈天说地也。”


  问:“五行之生也,各一其性,似指气质之性而言,何如?”曰:“五行阴阳一太极也,一而未尝不殊,殊而未尝不一也。犹人也,耳目口鼻未尝可同,见闻觉知未尝有二,心也。质者性之器,气者性之运,孰得而二之而离之者哉!若曰天地之性,又曰有气质之性,则误矣。”


  问:“南轩答胡直夫书,‘亦岂无欲乎?而莫非天地之流行,不可以人欲言’,恐欠真切。”曰:“有欲此念也,无欲亦此念也,觉与不觉耳。盖百姓日用,莫非天命之流行,但无妄即诚也。如此则入道有门矣。”


  问:“伊川谓动见天地之心,如何?”曰:“复其见天地之心,又着剩语。如学果自得,莫非是心,何动何静?何见何不见?不自得,皆空言也,何从而见?”


  问:“铨司选官,避嫌者皆私心。若系其亲子弟,如何不避嫌得?”曰:“人心虚灵,别嫌明微,乃时措妙用,若此等商量,自着不得。此皆有欲之心,从格套中商量而求其可,岂义之与比?若此等心,避不避皆私也。”


  问:“《理性命章》,‘万一各正’,如何谓之各正?”曰:“各赋此理而生,蠢动与人灵性各具,是天命无二也。品物之殊曰万均,得所赋曰各正。”


  问:“至诚如神。”曰:“如神者,如吾灵明之本性也,故曰民愚而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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