垂头再哭哭声哑,长夜幽幽悲逝者。破玉锤珠可惜人,天何言哉无知也。
三哭眼酸泪枯欲流不得流,焚香告天愿天为我开咽喉。
颜渊鲁高士,胡为三十一而死休。灵均楚直臣,云何枯槁江潭望君门而媒蹇修。
云何为而投阁,贺何为而赋楼。渴何为而病马,癞何为而疾牛。
龙何愚而触网,鳌何细而随钩。山何卑而成水,海何升而为丘。
圣者不能言,愚者不能忧。释迦与老子,眯矇双白头。
即如王子声,高第十二秋。穷年只淹蹇,低眉拜督邮。
谗言复间之,刺心如戈矛。缠棺布三尺,栖身土一抔。
嗟乎子声,汝生不能一日牙牌黑须拱手长安道,又不能拂衣故园补缀先人草。
万里迢遥魄伴魂,一具瘦骨官送老。福君何其薄,夺君何其早。
和氏空有泣,楚国无以宝。天不平,地不平,吁嗟乎王子声。
余少时过里肆中,见北杂剧有《四声猿》,意气豪达,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,题曰“天池生”,疑为元人作。后适越,见人家单幅上有署“田水月”者,强心铁骨,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,字画之中,宛宛可见。意甚骇之,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。
一夕坐陶太史楼,随意抽架上书,得《阙编》诗一帙,恶楮毛书,烟煤败黑,微有字形。稍就灯间读之,读未数首,不觉惊跃,急呼周望:“《阙编》何人作者,今邪古邪?”周望曰:“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。”两人跃起,灯影下读复叫,叫复读,僮仆睡者皆惊起。盖不佞生三十年,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,噫,是何相识之晚也!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,略为次第,为《徐文长传》。
徐渭,字文长,为山阴诸生,声名藉甚。薛公蕙校越时,奇其才,有国士之目。然数奇,屡试辄蹶。中丞胡公宗宪闻之,客诸幕。文长每见,则葛衣乌巾,纵谈天下事,胡公大喜。是时公督数边兵,威镇东南,介胄之士,膝语蛇行,不敢举头,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,议者方之刘真长、杜少陵云。会得白鹿,属文长作表,表上,永陵喜。公以是益奇之,一切疏计,皆出其手。文长自负才略,好奇计,谈兵多中,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。然竟不偶。
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,遂乃放浪曲糵,恣情山水,走齐、鲁、燕、赵之地,穷览朔漠。其所见山奔海立、沙起云行、雨鸣树偃、幽谷大都、人物鱼鸟,一切可惊可愕之状,一一皆达之于诗。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,英雄失路、托足无门之悲,故其为诗,如嗔如笑,如水鸣峡,如种出土,如寡妇之夜哭,羁人之寒起。虽其体格时有卑者,然匠心独出,有王者气,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。文有卓识,气沉而法严,不以摸拟损才,不以议论伤格,韩、曾之流亚也。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,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,文长皆叱而奴之,故其名不出于越,悲夫!喜作书,笔意奔放如其诗,苍劲中姿媚跃出,欧阳公所谓“妖韶女老,自有余态”者也。间以其余,旁溢为花鸟,皆超逸有致。
卒以疑杀其继室,下狱论死。张太史元汴力解,乃得出。晚年愤益深,佯狂益甚,显者至门,或拒不纳。时携钱至酒肆,呼下隶与饮。或自持斧击破其头,血流被面,头骨皆折,揉之有声。或以利锥锥其两耳,深入寸余,竟不得死。周望言:“晚岁诗文益奇,无刻本,集藏于家。”余同年有官越者,托以抄录,今未至。余所见者,《徐文长集》《阙编》二种而已。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,抱愤而卒。
石公曰:“先生数奇不已,遂为狂疾;狂疾不已,遂为囹圄。古今文人牢骚困苦,未有若先生者也。虽然,胡公间世豪杰,永陵英主,幕中礼数异等,是胡公知有先生矣;表上,人主悦,是人主知有先生矣,独身未贵耳。先生诗文崛起,一扫近代芜秽之习,百世而下,自有定论,胡为不遇哉?”
梅客生尝寄予书曰:“文长吾老友,病奇于人,人奇于诗。”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。无之而不奇,斯无之而不奇也。悲夫!
寒花如古玉,未出屡遭刑。
幽魂欣冷石,怨入楚骚经。
置驿报花安,未晓心先听。
梦到讯不到,浇炙瘦园丁。
雪心胶蜡蒂,乱结如顽硎。
安得鹤膝枝,一洗龙脑腥。
扫室待天女,㓗水贮空瓶。
枕上见罗浮,诸仙门反扃。
菊格与兰韵,于汝犹鹡鸰。
纷纷缛桃李,奚啻渭与泾。
发足自髻石,湾还可四里。一步一惊魂,路荒不容趾。
粘壁行刀脊,下视深无底。狂锷搆虚空,痴石缀瘢𢈓。
其沙生以坟,其骨污而泚。其草油以丝,其树糟而圯。
忽然硗确岩,忽然崩腾水。忽而没九天,忽而九渊起。
健夫引长绳,半日一移趾。四肢互相用,臂行足以视。
或如鸭折身,或如丁旋尾。或如鷇出壳,或如蟹引跪。
又如研古绘,虫蠹蚀丝理。又如读殷盘,聱轧饤奥诡。
当其快心意,虚空跃绳妓。少焉筋力疲,蚊虻撼犀兕。
须发生烟岚,肌肤碎荆杞。百苦到天门,相对惟口哆。
双壁削青铜,飞鸟不能止。一匣衔古光,方空如水洗。
阴阳工刻轹,霜雪恣摩砥。万古贮云霞,石纹绣青紫。
鉃桐蛇腹段,古钮蛴螬蠡。诘曲史籀画,斑驳朱砂蕊。
僧言三十年,兹石未沾履。往时戚将军,架空一游此。
长老传白猿,今来猿亦死。是时七月初,寒肌如粟子。
引指人人危,回身面而鬼。归来问僮仆,髭须白馀几。
破网取珊瑚,判命竞奇傀。